呼吸》是美籍华裔作家特德·姜 (Ted Chiang) 的一部短篇小说集。他较为让国内读者熟知的作品是改篇成电影的《你一生的故事》。他虽然是科幻作家,但是作品却并不是那么地「硬科幻」,而是将科幻背景作为工具,阐释他对技术、人生和命运的思考。

《呼吸》中收录了 9 个小故事。我最喜欢的是《双面真相》这篇。在这个世界中研发出了一种系统,它可以将人眼所见的画面长期录制起来。它使人们不再需要记忆,而是随时可以唤起软件来回看以前的经历。

特德·姜在此基础上,探讨了一些有很趣的话题。假如人们不再会失忆,那童年回忆会变成怎样呢?

我记忆中最早的一个生日是在四岁时:我记得自己吹熄了蛋糕上的蜡烛,撕开礼物包装纸时还流下了激动的泪水。当时没有视频记录,只有一些与我记忆相符的照片放在家庭相册里。但事实上,我怀疑自己根本不记得生日当天的情形,更像是我第一次看到照片之后,逐渐构造出那份记忆,我将想象中应该在那一天获得的情感逐渐填充到记忆中,反复回忆一个个瞬间,一点一滴地创造出属于我自己的幸福回忆。

我的另一份儿时记忆是我在客厅的地毯上,推着玩具车四处走动,我奶奶在缝纫机上忙活,偶尔转过身朝我亲切地微笑。那个时刻并没有被照片记录下来,所以我知道这份记忆只属于我自己,迷人而又美好。我真想观看那个午后的视频记录吗?不,绝不。

关于真相在自传中扮演的角色,评论家罗伊·帕斯卡写道:“一方面是事实的真相,另一方面是作家感受到的真相,两者在何处相一致不能由外界凭证提前决定。”我们的记忆都是私人自传,跟奶奶在一起的那天下午呈现在我记忆中的显著位置,是因为我投入了感情。假如视频记录揭示出奶奶的微笑其实是在敷衍我,她正因为缝纫活计做得不好而感到沮丧,那我会怎样?对我来说,记忆的重要之处在于我从中感受到幸福,我不希望这种幸福受到一丝一毫的剥夺。

在我看来,连续记录我整个童年的视频都是事实真相但缺乏感情,因为镜头无法捕捉事件中蕴含的情感维度。在镜头中,和奶奶在一起的那个下午和其他一百个下午毫无分别。假如我成长过程中看到的都是那样的视频,我绝不会对任何特殊日子注入更多情感,因为那里面没有可以聚集怀旧情绪的内核。

对于冲突和关系修复,又会有什么影响?

对于我们理想化的崇高自我而言,“冰释前嫌”正是我们所需要的一个说法。可是在实际的自我那里,原谅和遗忘这两种行为却不那么直截了当。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必须忘记一些事情才能够原谅。只有不再经历最初的伤痛,我们才更容易原谅,这又反过来使得伤痛更容易被遗忘。这个过程反复进行,正是这种心理学反馈回路让最初恼人的冒犯在事后回想中变得可以原谅。

我所畏惧的是“会忆”将阻止这种反馈回路的运转。永久记录的视频中每一个冒犯的细节都清晰可辨,这就会阻止一个人变得心软,而这正是开始原谅的必要条件。我回想起埃丽卡·迈耶斯曾说“会忆”无法伤害牢固的婚姻。她的主张中有一个不明确的言论,即怎样才算得上牢固的婚姻。假如某人的婚姻建立在遗忘这一基础之上——虽然这听上去有些讽刺,磨刀石公司有何权力将其动摇呢?

这个问题不只局限在婚姻上,还有建立在“冰释前嫌”之上的各种关系。我的女儿总是固执己见,小时候就不服管教,少女时期就开始公然向我挑衅了。十多岁以后,她跟我有过许多次激烈的争吵,但是大多数争吵我们都已经抛在脑后,如今我们的关系相当融洽。假如拥有“会忆”,我们还会跟对方说话吗?

对新技术的思考:

经历组成人生。我们的记忆并非生命中每时每刻的客观积累,而是根据特定时刻编排的故事。即使跟别人一起经历某件事,我们构造的记忆也绝不会相同:因为个性差异,我们每个人选择特定时刻的标准不同。我们各自注意到吸引我们的细节,并记住我们认为重要的事情,由此构造的记忆再反过来塑造我们的人格。

但是,我也感到疑惑。如果每个人都记住所有的一切,那么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是否会被抹除?关于自我的感觉将会发生怎样的改变?对我而言,既然未经剪辑的监控录像无法被称为故事片,那么,全方位的视频记录也不能算是记忆。

当了爹之后,我开始产生一个类似的念头:想给女儿拍多一些视频,想让她长大后可以知道,自己是如何成为这样的人的。看完这篇小说后,我也在思考:让娃在我选择的、有倾向性的视频中理解她的过往,还是用古老的记忆机制来构建对自己的理解更好?亦或这两种方式可以兼容?我想我应该没有足够的智慧去搞清楚。